文/鱼里

1.

从大学毕业的那个春天开始，金硕珍愿意称其为，“第一年”。

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与茫然，大家相互告别。寝室渐渐搬空，金硕珍送走了室友和同学，最后一个离开校园，手里提着最少的行李，挤在人群中站台上，看着火车驶入。

他已经轻车熟路，照着车票找到位置放上行李又坐下。车开了，那一节车厢里似乎挤进了一整个旅游团，人声鼎沸，他低下头解开耳机缠绕的线结，渐渐倾斜脑袋靠在了车窗上。

“各位游客朋友们……很高兴与大家见面！……请允许我代表……假期旅行社感谢……的支持和信任！让我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与……同车而行……”

春雨稀稀拉拉，下车的时候金硕珍跟在他们身后，随流通往出站口。车站外有大巴车来接旅游团，他有些恍惚地四处张望了一阵，待到旅人们与他们的声音都远去散尽，才惊醒似的想起什么，背紧背包往出租车停靠点跑去。

回到老宅的时候，已经过了晚饭饭点。门口停着一辆大概是金南俊的车，金硕珍弯下腰想要往车里看，却只与驾驶座上的陌生人打了个照面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，那人看清他的面容后却很快扭过头。

金硕珍有些不知所措，回头往院子里看去，金南俊果然站在宅子门口，似乎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。金硕珍心里一揪，直起腰站住了。

两人无声对视许久，终究是金南俊先开口问：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
他声音低沉，穿着西装，头发往后梳起，面容冷静。这和金硕珍印象中的金南俊相差甚远。金硕珍记忆里的金南俊，应该还是个穿着工装裤和牛仔外套的大男孩，刘海软踏踏地罩在额前几乎遮住眼睛，会有沉默的时候，但最后总是会对他笑起来。

“……我回家看看。”等了许久，金硕珍望着他垂在腿边捏着领带的手，小声回复道。

金南俊闻言皱皱眉头：“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金硕珍想，我只是来看看你。

金南俊像是不想与他多说更多，移开目光先一步进了屋。金硕珍又在细雨中站了一会儿，见金南俊没有太强烈要赶他走的意思，才鼓起勇气跟了进去。

家里的下人们早就在窗边围观多时，见金硕珍进了门，都悄咪咪围上去，小声地叫他“少爷”，问他这几年独自在外读书，过得好不好。

他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，又顾忌金南俊还在场，不敢表现得太明显。很快金南俊脱了外套提着包上了二楼，下人们才大了些胆子，拉着金硕珍嘘寒问暖，一会儿替他家发生的事抱不平，一会儿埋怨金南俊变得不近人情。

金硕珍有些不知所措，但还是尽力安抚他们：“可南俊还是留着你们……给你们开工资，对吗？”

人们安静下来。

“那老爷呢？”跟着金硕珍父亲最久的老管家无法与他们保持联系，难得再见少爷，还是忍不住问多两句，“和夫人过得好吗？”

“挺好的。”金硕珍又笑，“他们在国外，有工作有生活，还自己在房子后面种地呢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对话进行到这里，已经到了尽头。金硕珍时不时分心往楼上瞄，加上还饿着肚子，时间越长越咕噜咕噜叫得欢。下人们忍着笑哄他去忙，很快散开了要给他做顿饭吃。

金硕珍红了脸，抿着嘴摸摸肚子，还是决定上楼看看。

他以为金南俊没在意他的存在，也不关心他和下人们说了什么，本想着偷偷上楼去看他在做什么，结果还没踏上最后一级阶梯，就被金南俊喝止：“站着。”

“……？”

“别上来。”

金硕珍有些委屈，但还是很乖地答应了：“好吧。”

静默几秒，忍不住说话的似乎总是金南俊：“明天我就会开除他们。”

“为什么？？”金硕珍着急了，“你之前……待他们不错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是因为我回来了吗？”

“我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，不需要这么多人。”金南俊的声音慢慢往楼梯口靠近，最后停在了墙边，“我一顿饭不需要吃八个菜，每天也没有三十多套衣服让他们洗。”

金硕珍嗫嚅几下，既觉得他说的有道理，又舍不得：“可是……像周叔那样，年纪也已经很大了，大家都是一路跟着我爸才走到现在……”

“和我没有关系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金硕珍还是想争取一下，“但是……”

金南俊等着他的下文。

“你能安顿好他们吗？他们对我……真的非常好……”

二楼没有开灯。

从金硕珍的位置看过去，只能看到黑暗中，金南俊的一片衣角。他有些紧张，或者说，从毕业前决定留在国内，并且回到老宅开始，他就一直十分焦虑紧张。

等到捏青了指尖，金南俊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：“你不能上二楼。去一楼客房。”

“好、好吧……”说话间金南俊似乎已经离开了，金硕珍呆在原地，支支吾吾重复了几遍“好吧”，最后不知人是不是已经走远，又试探地叫了声，“南俊……？”

黑暗里没人再回应他。

厨娘青姨做了他喜欢的凉面，虽然金硕珍说了几次随便吃点就好，结果小菜还是摆了一桌。青姨的好意他不想辜负，尽量吃完了面，小菜也大概都尝了。

周叔许是听到了一些什么，早早帮他把行李外套都放到了空着的客房里，在门口候着了。

这一夜，金硕珍熄灯后躺在曾经的家里，微微侧脸就能看到院子里投射下二楼的灯光，还是觉得万分不真实，好像回到了家里，又离他的归属千万里那么遥远。

昏昏沉沉地睡过去，鬼压床一般透不过气，第二天一早他比往常起得晚了些，走出房门的时候，金南俊正在大厅里监督着下人们收拾东西。

金硕珍一下子清醒了：“南俊……？”

金南俊没理他。

“大家要走了吗？”金硕珍没想到他真的这么说到做到，“这么快？”

金南俊这才看了他一眼，又很快挪开视线：“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。动作快点！”

“你们的工资卡里面，会打入一笔遣散费。”他声音沉稳果决，声压够强，大家都不敢反驳，也不敢提问，只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，“是你们少爷给你们的。”

金硕珍瞪大眼睛，一时无法猜透他到底是想帮自己，或者等着自己的是另外的什么。

等下人们都走了以后，金硕珍还站在房门口回不过神，愣愣看着金南俊走近。

“费用一共是……”他递来一份账单，“这么多。”

金硕珍不敢接：“……什么意思？”

“不是你让我安顿他们的吗。”金南俊低头看他。以前的时候，也许他们也曾无数次像这样站在一起，仰着脸低着头互相看去，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，让金硕珍喘不过气。

金南俊很满意他的反应：“我只是想告诉你，没钱没势的时候，不要到处发散你那没有用的圣母心。”

“希望你记住，现在的这个局面，你们家的下人们失业，你自己负债，都是你一个人造成的。”

金南俊教训了他几句，末了又问：“这笔钱，你打算怎么还我？”

金硕珍刚毕业，家人都在国外，正如金南俊说的，他现在没钱没势，当初他家里遇事，家道中落，身边人也散尽，连个能帮忙的朋友都没有。

“我……工作了还你……”

“好。”金南俊难得爽快，“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？”

“……还没。”

“那你拿什么保证能还我？”他进一步咄咄逼人。

金硕珍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，几乎被逼出了眼泪，心里难受得不行：“那你说怎么办？”

“我说？”金南俊终于笑了笑，两指夹着账单挥动几下，道，“要我说，可以给你两个选择。”

金硕珍不敢再追问什么，只能乖乖听他说。

“一，现在马上全款还我。”

“二，分期还我。”

“……”金硕珍算是知道了他在这儿等着自己呢，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，只好舔舔嘴唇，小声问他，“怎么分期。”

金南俊把账单往他怀里一放：“和我结婚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和我结婚。我会给你一份工作，每个月的工资拿来抵债。”金硕珍诧异地抬头看他，看这个从小就与他一起长大的这个人，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，冷冰冰地说着令他匪夷所思的话，“明天就可以办手续，你有整整一天的时间用来考虑。”

TBC.